金闲评
Thursday, December 27, 2012
  德法同床异梦
2012年12月27日 07:55 来源:财新网 作者:财新专栏作家 张丹红

    从欧洲货币联盟的酝酿、创立到今天的危机处理,也是一部德法两种理念、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

    【名家/新秀】(财新专栏作家 张丹红)德意志和法兰西是欧洲大陆两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法兰西率先崛起,德意志后发制人,彼此不共戴天。过去两百年间,两国五次兵刃相见,互伤元气。在二战之后的废墟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首任总理阿登纳和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首届总统戴高乐握手言和,并于1963年签署友好条约。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两国之间的分歧和互不信任也从此一笔勾销。从欧洲货币联盟的酝酿、创立到今天的危机处理,也是一部德法两种理念、两条路线斗争的历史。

   构建货币联盟的努力开始于上世纪60年代初,最主要的推动力来自于巴黎。法国政府视货币为关键因素,认为各国只要在货币问题上步调一致,经济发展的差异会自动消失。换句话说,货币联盟可以一蹴而就,各国收支不平衡的问题也可随之迎刃而解。前提是:收支顺差的国家也必须采取行动,调整经济政策,而且将自己的外汇储备拿出来“充公”。支持法国这种货币主义理念的是比利时、卢森堡和欧共体委员会。

  德国对此持坚决拒绝的态度。当时的德国正在享受经济奇迹的果实,出口猛增,贸易顺差随之不断扩大。在德国占主导的是所谓经济主义思想。据此,自愿结盟的各国必须首先协调其经济政策,在财政与货币政策完全合拍之后,货币联盟便水到渠成。也就是说,政治联盟在先,货币联盟在后。与德国同一阵营的是荷兰。

   德法分歧概括起来就是:德国视共同货币为终点,为目标;法国则将共同货币看作是起点,是工具。由于两国互不相让,货币联盟的设想暂时告吹。

   1973年,金本位体制崩溃。尼克松自私的经济和货币政策也激起战后对美国一向低眉顺耳的德国的愤怒。尼克松财长John Connally当时有一句名言:“美元是我们的货币,但它是你们的问题。”欧洲国家以汇率走廊作为对策,控制各国货币的大幅震荡。这是欧洲货币联盟的雏形。德法再一次“各怀鬼胎”。德国的目的是防止马克过分升值,而法国仍然盯着顺差国的外汇储备不放。1973年成立的欧洲央行基金虽使法国终于如愿以偿,但是巴黎政府无法让法郎与强劲的马克保持同步,一次次贬值令骄傲的法兰西人感到无限屈辱。

   德国这时认识到:建立欧洲货币联盟其实也符合自身的利益,否则马克一枝独秀,代价将是本国的出口。总理施密特于是与法国总统德斯坦一起积极推动欧洲货币体系(EWS)的诞生。在谈判过程中,德国要求传统的软货币国必要时干预外汇市场,支撑本国货币;法国则主张硬货币国必要时抛售本国货币,以帮助其他国家。结果德国再次占了上风,1979年成立的欧洲货币体系处处体现波恩政府及其身后联邦银行的主张,马克很快成为EWS的核心货币,其他货币与马克的汇率保持在特定浮动范围内。

   这意味着,法国为了留在EWS,必须唯联邦银行的马首是瞻,紧跟德国的货币政策。法国央行对马克的“奴役”(法国央行内部文件用语)怀恨在心,总统密特朗甚至称马克为“德国的核武器”。在巴黎看来,唯一的出路在于实行统一货币。德国则想借助货币联盟摆脱马克不断升值的尴尬。

   两国这时的主要分歧是欧洲央行应当扮演的角色。在法国,央行一向相当于财政部的一个下属机构,因此密特朗要求欧洲央行也必须接受政治的指挥。而独立的联邦银行与马克一样是战后德国人的骄傲。尽管央行也曾经使一些政治家感到碍手碍脚,但谁也不敢在废除马克的过程中将央行的独立原则一并牺牲。

  1989年秋天,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德国统一激活了一度陷入停滞的货币联盟进程。在密特朗看来,只有将版图扩大了的德国纳入欧洲共同的货币体系,才能防止德国再生独霸欧洲的野心。而对科尔来说,只有积极催生欧元,才能换取邻国对两德统一的首肯。同时科尔也隐约意识到:德国将从进一步融合的欧洲获益。

   联邦银行和德国公众仍然对货币联盟持怀疑态度。这加重了科尔的谈判筹码。他曾经对密特朗说:“放弃马克对德国人来说是个很大的牺牲。”言外之意,如果你们一定要引入欧元,就必须满足德国人的条件。

   结果,在1991年底的马斯特里赫特峰会上,德国在有关货币联盟的几乎所有问题上贯彻了自己的立场。特别是在围绕欧洲央行的争议上,从独立性到内部结构、从人事到设址,法国全线失败。难怪当时的德国财长魏格尔得意地说:“我们把马克带到了欧洲。”欧洲央行将成为联邦银行的翻版。

   1995年,魏格尔推出确定财政赤字和负债上限的稳定公约。这可以说是给德国公众的一颗定心丸,让德国人相信其他欧元国将遵守严格的财政纪律,欧元将成为与马克一样坚挺的货币。法国对此很不感冒,特别不能接受德国有关犯规时自动受罚的设想,因为那将意味着部分丧失财政自主权。谈判一年之后,两国达成妥协:自动惩罚改为欧盟委员会建议、理事会通过。这一改动使稳定公约变成了纸老虎。

   在货币联盟正式成立之前,德国几乎在所有与法国争议的问题上如愿以偿,只是在一个核心问题上让步。德国从60年代法国萌生欧洲统一货币念头的一开始就强调首先实现政治联盟的必要性。1991年11月,刚刚完成统一大业的总理科尔还在联邦议院振振有词地说:“政治联盟是经济与货币联盟不可或缺的补充。”不过,科尔当时在说这话的时候也许只是在安抚德国的议员。德国政治精英早已意识到,在欧洲实现政治联盟,让成员国交出财政、经济政策的自主权,是根本不现实的,最大的阻力正是来自巴黎。

  为什么一向崇尚中央集权的法国却阻挠欧罗巴合众国的诞生呢?这源于法国对德国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历届爱丽榭宫的主人都以防止德国在欧洲再度称霸为首要外交任务,而在一个以欧元为共同货币的政治联盟中,经济实力最强的德国自然坐头把交椅。

   法国的理想是在欧元区内建立经济政府。成员国政府首脑定期聚会,协调经济与财政政策,特别是要求北方国家提高雇员工资,推动内需,减少收支盈余。换句话说,法国在不拱手交出主权的前提下,希望以德国为首的北方国家降低自己的竞争力,迁就南欧伙伴,缩短南北距离。德国则要求南欧国家通过体制改革,提高自身竞争力。此外,德国对经济政府这个概念向来有些忌讳,担心欧洲分裂为欧元区和非欧元的欧盟国家两个阵营。不过,随着主权债务危机的加剧,德国逐渐放弃一贯的立场:同意欧元区政府首脑单独召开峰会,允许欧洲以两种不同的速度进一步融合;政治干预劳资谈判,呼吁雇主更大幅度地提高员工的收入。

   随着债务危机演化为货币危机,德国也在另一个核心问题上向法国“投降”。2008年初,时任德国财长的施泰因布吕克在接受英国记者马施采访的时候说:“法国撼动欧洲央行独立性的尝试是毫无意义的。因为那将意味着修改央行的章程,而这是不可能的。萨科奇对欧洲央行的批评将不会有任何效果,他这种做法是非常愚蠢的。”原来萨科奇自2007年当选法国总统之后便视独立的欧洲央行为眼中钉。在他看来,央行应对欧元区过于疲软的经济和过于坚挺的货币负责。

   似乎是蚍蜉撼树的萨科奇却抱着滴水穿石的精神,伺机对央行施加影响,并终于在2010年5月达到了目的。据说,他当时以法国退出欧元区相威胁,迫使默克尔同意拯救希腊(其实主要是拯救法国银行),并说服同胞特里谢购买希腊债券。欧洲央行的态度从犹抱琵琶半遮面到积极投身救助行动,设立金融稳定工具(EFSF)的建议就是由央行提出的。

   当初德国坚持写入央行章程的最主要原则包括:完全独立于政治,不得资助单个成员国,以维持物价稳定为最高目标。而最近的两年半,特里谢和他的继任德拉吉使出浑身解术,为政治家买下宝贵的时间,花2000多亿欧元购买受困国债券,为银行无限注资,使央行的资产负债总额达到3万亿欧元,与2007 年相比翻了一番。这特别在德国引发了对通货膨胀的恐惧。

   可以说,欧洲央行的现状完全符合20年前法国的设想。密特朗在天之灵一定发出会心的微笑。

   在如何使欧元区走出困境的讨论中,德国和法国有时使用相同的概念,但对这些概念的理解却截然不同,以银行联盟和财政联盟为例。

   在银行联盟的问题上,法国延续中央集权的思维,认为应当由欧洲央行监管欧元区6000家银行,最好明年1月1日开始。有了欧洲层面的监管,欧洲稳定机制(ESM)就可以直接纾困银行。最终欧元区将建立共同储蓄保障基金,银行联盟大功告成。前欧洲央行首席经济师、德国人奥特马•易欣前不久在一次研讨会上说:他过去曾不只一次地因欧盟的某个荒诞决定而恼火,但是起码这些决定是精心设计、有着巧妙包装的,而有关银行联盟的计划“简直是太露骨了”。言外之意,法国的设想最终是为了让德国的储户为其他国家经营不善的银行买单。因此德国的策略是尽可能拖延银行监管的实现。在12月中旬的欧元区财长会议上,两国达成妥协:银行监管最早于2014年3月启动,但在特殊情况下,ESM可在此之前纾困银行。什么是“特殊情况”,则是德法两国新的争议点。

   欧元区的另一项长远规划是建立财政联盟。对德国来说,这实际可以等同于政治联盟。成员国必须谨守财政纪律,预算由欧盟委员会或是一名超级专员监督。一旦赤字超标,就将接受自动惩罚,并丧失预算自主权。这对法国来说是绝对的禁区。巴黎政府最热衷的话题是发行欧元区共同债券,认为这是解决欧元危机的灵丹妙药。而在柏林政府的眼里,只要不提欧元区债券,其他问题都好商量。

   欧洲的老大和老二对待欧洲第三大国——英国的态度也是大相径庭。在欧洲融合的初始阶段,法国根本不打算让伦敦参与。60年代,戴高乐总统曾两次对英国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投了否决票。法国既担心又一个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大国入盟会削弱自身地位,又不愿因英国的加入而间接扩大美国对欧共体的影响。戴高乐的第三层担忧是英国只考虑自己的经济实惠,拖欧洲一体化的后腿。德国则从一开始便张开双臂欢迎英国,因为借助伦敦可以遏制巴黎。

   近一年来的发展证明,戴高乐是多么有远见。英伦三岛与欧盟越来越离心离德,甚至退出欧盟也不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德国对此趋势深感担忧和惋惜,因为一山二虎的法国比三足鼎立的法国更难对付;而巴黎对英国的游离不免窃喜,因为这将加强自己在欧盟的地位。

   德国和法国之间是一桩理性的婚姻。没有两国的火车头作用,欧洲融合无从谈起。但德法之间携手合作的历史毕竟只有60年,不足以消除两国间由来已久的不信任。再加上双方政治、经济传统与民族性格的差异,两国同床异梦的状态仍将伴随着欧洲今后几十年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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