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闲评
Tuesday, October 10, 2006
  炒飯的身世之謎
文/蔡珠兒


  香港旅遊局主辦的「美食最大賞」,是本地食界的最高榮譽,今年決賽在上周舉行,選出全城最美味的三家炒飯:怡東軒的「南瓜海鮮焗炒飯」、龍苑的「南丫島蝦醬蝦仁炒飯」,以及太湖海鮮城的「薑米活魚炒飯」。炒飯是最簡單的家常食物,本來是剩菜冷飯循環再用(recycling)的廚房基本功,後來卻衍生出多樣的花式口味,由粗簡趨於精緻,另開美食格局,還鬧出專利權的風波。

   炒飯起源眾說紛紜

  說來搞笑,今年五月間,揚州宣布把「揚州炒飯」註冊為專利商標,烹製材料和調味品有嚴格規定:雞蛋四顆、蝦仁 50克、蔥花10克、精鹽6克……,飯館要奉行標準照單炮製,不可隨意亂炒,否則就不准叫「揚州炒飯」。消息傳來,中港台一片譁然,臧否之聲四起,譏諷訕笑不絕,此例一開,以後「海南雞飯」、「福州魚丸」、「彰化肉圓」、「北京烤鴨」、「麻婆豆腐」等等,全都成了專利禁臠,知識產權金光護體殺氣騰騰,除了原著正統就是邪門異端,飲食界豈不要恐怖整肅、大禍當頭?尤其成都已經有餐館因侵犯「麻婆豆腐」的商標被罰,說不定有一天炒飯要領牌照,連吃無牌炒飯的人,都會像買翻版LV一樣犯法咧!

  別的地方還當笑話說,香港人可是快氣瘋了,揚州炒飯原來是香港才有的特產,根本和揚州毫無淵源瓜葛,現在不但被揚州人當寶貝撿回去認祖歸宗,而且乞丐趕廟公,壟斷禁用,真是荒謬離譜天理何存。揚州還上綱上線,把這道蛋炒飯的歷史遠溯到古早的隋朝,說這原本是隋煬帝寵臣越國公楊素喜歡吃的「碎金飯」,楊素陪隋煬帝巡幸江南時把它傳入揚州,經歷1400年的創新改良,成為淮揚名菜云云。

  哇,有沒有搞錯?還編出一套炒飯千年史,香港有各省移民,問問早年來港的揚州人就知道了,他們在家鄉壓根兒沒見過「揚州炒飯」,來了香港才知道有這東西,有人還以為是失傳的菜譜。80年代流行到內地旅遊,大批港人湧往美食勝地揚州,少不得要叫碟道地的揚州炒飯,誰知翻爛菜單、跑遍餐館都找不著,侍應跑堂也一問三不知,都說從來沒有聽過此菜;這可是個奇聞,於是港人回鄉後,紛紛向親友報告這個驚人的大發現:「原來揚州吃不到揚州炒飯呀!」

  粵菜中除了揚州炒飯,還有揚州炒蛋和揚州窩麵,並不是來自揚州的失傳菜譜,而是配佐食材的特稱。已故的香港民俗史家梁濤(筆名魯金),在《香江舊語》一書中提到,光緒年間廣州有家叫「聚春園」的淮揚菜館,以蝦仁、叉燒和海參烹製「揚州鍋巴」,頗負盛名,吸引粵菜廚師前往觀摩學藝。其中有位「大三元」酒家的廚師,用「揚州鍋巴」的材料來炒飯,滋味香美大受歡迎,於是「揚州炒飯」就叫開了,後來以蝦仁、叉燒和海參為主要材料的菜,遂被冠以「揚州」之名。

  類似的例子還有「京都排骨」,這道廣東館子常見的菜,並非源自日本的京都或中國的北京,「京都」指的是該菜的調味醬料,這是廣州廚師從京津館子的炸醬麵學來的,雖然已經走調變得酸甜紅馥,還是保留了京城之名,並泛指用這種酸甜醬汁烹製的食物,例如「京都炒麵」和「京都錦鹵雲吞」等。

  揚州炒飯和京都排骨從廣州出發,傳到香港後流播世界各地華埠,再從香港傳回內地,被重新接收編入正統,並展開正典(canon)的建構工程,其間的流動軌跡非常有趣,除了專利權的商榷之外,其實還有豐富的意義脈絡值得尋味。

  有關揚州炒飯的起源,除了梁濤的廣州論,唐魯孫說是出於乾隆時代在揚州做過知府的伊秉綬,食家朱振藩認為最有憑據。亦有人認為是揚州鹽商的飲膳遺韻,但清代鹽商童岳薦寫的美食經典《調鼎集》中,並未見近似的名稱或做法,倒是有個出自蘇州、常熟的「姑熟炒飯」,然而是不加配料的白炒,和揚州炒飯的五光十色全然相反。而傳說就更多了,除了「碎金飯」之外,據說乾隆下江南時,在揚州一戶農家吃了蛋炒飯,因飢腸轆轆而讚不絕口,遂使揚州炒飯聲名大噪。

  眾說紛紜不知孰為可信,但其本質心態則如出一轍,都在爭奪炒飯的歷史詮釋權,透過史料軼聞尋求正當性與「道地性」(authenticity),確立「原汁原味」的真品地位。其實揚州炒飯也就是蛋炒飯的精緻版,粵菜曾經吸收不少揚州菜的技法精神,例如點心,老派的粵式茶樓至今還標榜「淮揚美點」,炒飯亦是向主流「挪借」(appropriate)而來的「偷師」成品。不論是地域文化或飲食傳統,以前的揚州和北京都居於中心,位於邊陲的廣州/香港,因而經由挪用甚至剽竊加以擬仿(mimic),複製地位較高的文化品味,並以產地命名掩護身分,偽裝正統。

   正統與雜種的角力

  邊緣對中心的想像模仿,在正統看來固然橘逾為枳、荒腔走板,但卻因不受傳統束縛約制,運用當地食材做法揮灑改創,反而繁殖混雜出新品種,出人意表大放異彩。這些深具「雜種性」(hybridity)的創意品種,原先是中心正統不屑相認的私生子,後來卻逆轉主從關係,衣錦榮歸被中心熱烈迎納,收編進嫡傳的系譜中──雖然血統摻混,幸虧有個名姓可以認祖歸宗,還是咱家的人哩。

  從揚州炒飯的例子可以見到,正統與挪用間的抗爭消長,轉移了食物的權力關係,其根源和國族神話密切相關,但雜種的權力流動過程,倒和英國學者侯米巴巴(Homi Bhabha)對殖民主義的分析若合符節。巴巴認為,「雜種性」不僅在文化歧異的隙縫中開展,「內爆」出嶄新的論述空間,而且取代了創造它的歷史,架設起新的權威結構,產生了新的政治行動權。

  我們的「台式四川牛肉麵」也是個優異雜種,這個在四川找不到的美味,已經成為台灣特有的標幟食物,轉進內地出口世界。例子還不勝枚舉,海南雞飯是新加坡而非海南島的特產,但卻被海南拿來大做旅遊招徠。香港人常吃「馬來炒貴刁(粿條)」、「星洲炒米(粉)」,去了新加坡卻遍尋不著,而新加坡人吃慣的「香港炒麵」,在香港也不存在。福建人對香港的「福建炒飯」、「廈門炒米」十分陌生,而這「福建炒飯」的確也與他們無關,指的是和揚州炒飯相對的濕炒飯,台灣叫燴飯,上海叫「蓋澆飯」。

  打開一份菜單,上面滿布著正統與雜種的角力,典範的借貸挪移,口味播遷的路線軌跡,你想點哪一樣呢?(新新聞 http://www.new7.com.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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