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把真话说出来是有秘诀的
(《多维月刊》)
第一次知道“杨继绳”这个名字,是2005年4月在出走的前中共中央委员、香港新华分社社长许家屯位于洛杉矶的家中。他的茶几上堆着高高一摞书刊报纸,最上面的一本书油墨尚香,就是杨继绳的《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
2008年10月17日,在位于美国新泽西州的西东大学举行的“中国的历史教训和未来挑战:大跃进50周年和改革开放30周年国际研讨会”上,见到了专程前来的退休新华社高级记者、《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杨继绳。他经十年调查研究,今年上半年出版了上下两册厚厚的《墓碑——中国六十年代大饥荒纪实》,在这次专门讨论大跃进和大饥荒的会议上,做了题为《大饥荒期间中国的人口损失》的发言。三天会议结束后,他接受了多维社记者的专访。
杨继绳长相憨厚,穿着朴实,不像清华的毕业生,也不像新华社高级记者,倒更像一个土生土长的乡镇干部。因为他的《炎黄春秋》副社长身份,我们的话题就从这里说起。但杨继绳对多维社记者有言在先:我不是《炎黄春秋》的法人和主管,按说情况不应该由我来介绍,不过多年参与杂志的运作,就谈谈个人的看法吧。
多维社记者问:那么《炎黄春秋》的主管是谁呢?
杨继绳说:杜导正主管,他是终审人。
杜导正是1937年入党的老革命,在新华社工作了近四十年,当过中南局机关报《羊城晚报》总编辑、新华总社党组成员兼国内部主任、《光明日报》总编辑、新闻出版署署长。现在他的身份是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炎黄春秋》杂志社社长。——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就是《炎黄春秋》杂志的主管机构。不过,杜导正已经85岁了,他这个终审人,是挂名而已吧?
杨继绳却说:不,杜老可不是挂名,每一期、每一篇文章都要看。原来我也是终审人之一,后来写了《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这本书,挨了上面的批,比较招人注意,杜导正就让我别当终审人了,只当副社长和执行总编。副社长和执行总编另外还有吴思和徐孔——徐孔是一位“老右派”。
《炎黄春秋》最近几年刊出不少题材和内容敏感的文章。像2007年7月号上田纪云《国务院大院的记忆》率先正面描述被废黜的总书记赵紫阳在国务院工作期间的往事:“1986年,秘书长们商量,把国务院常务会议室桌子换成了比较时尚的椭圆形会议桌,第一次使用时赵紫阳就批评说,国务院不要带这个头。所以,当时其他会议室没有再更换会议桌。赵紫阳一贯倡导节俭,反对铺张浪费,讲排场。为了制止公费请客,曾明确规定,公费请客只限‘四菜一汤’。……他严格要求干部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自己首先身体力行,在位期间,从未对自己的住宅、办公室大兴土木或购置贵重高档用品,一切从俭,不浪费国家一分钱。”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却在国内外引起巨大的震动。再如2007年2月号刊出谢韬的长文《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一时也洛阳纸贵,唤起众多猜测;今年5月号的《推进民主是第一要务》,从标题上就与“发展是硬道理”“稳定压倒一切”的说法迥然有别。
刘云山说“你们去看《炎黄春秋》吧”
杨继绳在国际研讨会上发言,题为《大饥荒期间中国的人口损失》。
多维社记者问道:眼下公认当局对言论的管制日益细密严格,对互联网上的舆论也采用了各种行政和技术措施来控制,许多问题被禁止披露和讨论,为什么《炎黄春秋》能够享有“网开一面”的待遇?你们发表这些敏感文章,是跟有关方面通过气,得到特别的许可吗?
杨继绳连连摇头说:我们没有请示、也不需要请示任何人。
我追问:莫非当局真是要留一个“新闻自由”的标本,来做抵挡批评政府管制言论的挡箭牌?
杨继绳笑了:还真有这回事——中宣部长刘云山真的对批评者说过:你们去看看《炎黄春秋》吧。
他思忖了一下,接着说:这份杂志能够坚持一种相对开放的面貌,有多种原因。杜老是个老共产党员,思想仍然是体制内的,但他开明,看到了历史潮流大势所趋。我们杂志的顾问队伍,杜润生、李昌、于光远、李锐等也多是党内民主派、多是老革命。主管机构对我们也给予了宽松的环境。
杂志的主管机构炎黄文化研究会成立于1991年5月10日,先后有萧克、周谷城、费孝通、程思远等人当会长,2006年换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嘉璐教授为新一届会长,实际管事的是第一副会长兼党组书记,原国家文物局局长张文彬。多年来,炎黄文化研究会创办“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化世界论坛”,举办过多样化的学术研讨会,还编辑出版《炎黄汇典》等书籍;出版《炎黄春秋》也是其工作之一。不过,杨继绳介绍说:炎黄文化研究会对《炎黄春秋》基本上是不管,过一段时间,召去汇报一次而已。
而当局手上对杂志能打的牌又实际上很少。《炎黄春秋》是民间办的,又没有用他们的钱,现在发行八万多份,能够平衡收支,略有盈余。当局想过换人这一招,就要张文彬来跟杜导正谈。张文彬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杜导正说:“你说吧!”张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要找个接班人哪。”杜导正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回去就安排让吴思当了常务副社长兼总编辑。但是我们的内部运作,还是照常。
“安全守则”经验谈 在当代中国讲真话,没有勇气是不行的;但是只有勇气又是不够的。多维社记者问:你们自己内部,对敏感文章要进行讨论,也评估过风险?——个人的风险和刊物的风险……
杨继绳说:那当然。几个副社长都要看,都要讨论,都要评估。不过,我们评估的是对于杂志的风险,个人的风险基本上不用考虑。近年来当局控制媒体的方式方法比过去还是聪明了、进步了:书出了问题,只处理出版社;杂志出了问题,只处理杂志——黄牌警告,停业整顿,换人,扣发书号,停刊等等。他们打压和查封报刊本来是因为政治问题,也说你是出了经济问题:卖书号啊,超越了出版权限啊。
评估风险,怎样才能“化险为夷”呢?杨继绳在2007 年香港大学一次学术会议上说过:我们要当先驱,但不必当先烈。他总结怎样才能安全的规则,第一条就说:不要犯低级错误。低级错误往比高级“错误”更危险。他举例说,《炎黄春秋》发了谢韬的民主社会主义,从过去50年当局奉行的理论标准来看,是颠覆性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什么危险,这是“高级错误”。而《21世纪环球报道》之所以被封,不是因为发了李锐文章,而是说中共中央同意李锐的文章。中央怎么会同意李锐的文章?这是硬给中共中央加上去的。中央当然恼火。
杨继绳列举的低级错误还有:对现任领导人的人格侮辱,对现行的重大方针政策正面挑战,泄露国家机密,国防、民族、外交等方面的敏感话题,等。
杨继绳介绍的第二条安全规则是,要了解国家允许的言论边界。“怎样才能了解这个边界呢?在于学识,在于眼界,在于经验。井底蛙当然不知道危险的边界在哪里。”—— 这一条,恐怕《炎黄春秋》得天独厚:创办者与操作者多年投注心血,建立起雄厚的顾问和核心作者队伍,在网站上列出名单的“核心作者”就有近百人,其中有田纪云、胡启立、朱厚泽这样的前高官,也有近代史重大事件的参与者和知情人及其后代,还有中共理论界、文化界、新闻界各个山头的“大腕”,所持观点有“左” 有“右”,有体制内也有体制外。其它哪家刊物能集中这么多有学识、有眼界、有经验的顾问和核心作者?
尽管杨继绳讲得有理有据,但是包括他在内,《炎黄春秋》几位副社长多未能做到安全过关:杨继绳的书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以来基本上不能在国内出版;常务副社长兼总编辑吴思几乎每一本书都被当局禁止发行,其中就包括那本《潜规则》。但“潜规则”这一概念由于其新颖和准确而深入人心,《炎黄春秋》主办者就是凭借按照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与宣传主管部门进行博弈,总算在当局容忍度的边缘保持了平衡。
杨继绳归纳的最关键原因是:《炎黄春秋》多年来积累的影响越来越大。当今任何人若打算查封这家杂志,都要顾及政治成本太大了,是否承受得起?
新闻与历史,必须贯串“真”字 杨继绳1940年出生于湖北浠水,读高中时,经历过“三面红旗”高高飘扬的大饥荒,父亲被活活饿死,凄惨的印象深深刻在他的脑际。
杨继绳在国际研讨会上发言,题为《大饥荒期间中国的人口损失》。他认为根据国家统计局当年的所谓“统计”得出的饿死人口数字,是大大低估了实际死亡数字。
虽然他从小爱写作,作文在《中国少年报》刊出,但1960年考大学时,却阴差阳错进入清华大学动力系拖拉机专业。不过,正待毕业时赶上“文革”,新华社要招学工科的记者跑工业经济新闻,杨继绳被选中,派到天津分社。一干三十多年。到他晚年,却从新闻转到了历史。杨继绳觉得这两者本来就是一脉相通,历史就是昨日的新闻,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新闻与历史,都必须贯串一个“真”字。他因三次探访被软禁的前中共总书记赵紫阳,写作又总是萦绕让掌权者芒刺在背的敏感话题,招致政治局常委李瑞环不满,先后被三任中宣部长点名批评,他的几本书也被禁,但他仍信奉“求真理、讲真话、做真人”的最高信条。
杨继绳告诉我,他跑遍了大饥荒最严重的十几个省份,查阅无数公开或秘藏的档案与记录,访问当事人,反覆查证,数易其稿,以大量事实和数据披露,从1958年至 1962年期间,据不完全统计,中国至少饿死了3600万人,因饥饿使得出生率降低,少出生人数估计为4000万上下,两者相加共计7000多万人,这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灾荒中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也是人类当代史中空前惨痛的大悲剧。更值得深思的是,这场大饥馑的主因并非天灾,而是在气候正常的年景,在和平发展年代里发生的惨剧。而这场大饥荒,也间接引发另一场浩劫──“文化大革命”。杨继绳的《墓碑》一书,是凝聚了许许多多老百姓的集体记忆之书,也是为那3600多万受难者所立墓碑之墓志铭。
对于一个有事业心的记者来说,最大的幸运,就是能见证历史重大事件、能采写对历史有重大影响的人物。杨继绳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幸运。他对多维社记者谈到很多采访过的人与事,我们将在今后陆续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