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相信些什么?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 许知远
2006年12月7日 星期四
他看起来有三十五六岁,留着短短的寸头,矮胖的身体正好挤进座位里。飞机起飞前,他一直在打电话,用的是摩托罗拉出品的“明”手机,谈话里充满了“市场份额”、“客户需求”这样的词汇,在饮料服务开始之前,他在读一位明星教授刚刚出版的《品三国》,吃完饭后,他靠在座位上闭幕养神,一颗接一颗、一遍又一遍的数他手中的念珠,厚厚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
在飞机上、在汽车上、更多的是在餐桌前,我听到了那些一分钟前还在讨论新的商业机会的人,谈起了他最近的五台山之行,或是他对于南怀瑾的看法。一些人还会提到,海南航空的总裁陈峰是一位佛教徒,年轻的首富黄光裕信奉天主教,青岛双星的领导人汪海甚至说出了“让观音为我站岗”……佛家、道家、基督教,或是那个笼统得谁也说不清的“国学”,蜂拥而至。
这些谈话总是支离破碎的,在经过一翻缺乏逻辑的云山雾罩之后,它总是要回到那句感慨:“人还是不能没有信仰”。这种餐桌上的闲谈,蔓延到商业报纸与商学院的课堂上,人们抑制不住的要谈谈“心灵的问题”。
和这个潮流并存的是慈善业的突然兴起。社会企业家与企业的社会责任开始四处泛滥,我记得在一次拍卖会上,人们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子旁,一边喝红酒,一边观看幻灯片里山区儿童的那些充满渴望的面孔,耳边是《让世界充满爱》的旋律。我多少觉得,那空气里飘荡着某种煽情和虚伪。
我们是一个喜欢追逐风潮的社会。大约十年前,是经济学家们最活跃的时刻,“经济人”是如此时髦的词汇,一个认定是有主见的人喜欢这样开始讲话:“按照市场需求”或是“就本质而言,这一定是利益上的考虑”。似乎出于中国社会长期公有制带来的压抑的报复,人们四处公然宣称“自私自利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我们对于事务的视角都转化成经济式的,还记得人们曾经多么津津乐道于这样的说法:国家与国家间的竞争就像公司与公司间的竞争,总统就是首席执行官,利益的增减是唯一评价的工具……人们引用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为利己主义辩护,却很少提及他的《道德情操论》。
十年后,一切发生了慢慢的转变。这真是充满反讽的社会图景,在我们的少林寺方丈将自己塑造成首席执行官,将佛教遗产转变成市场价值时,那些一直挣扎在金钱世界的人开始大谈信仰与社会责任。
用“社会的价值失序”来做笼统的解释,是草率和懒惰的。现在,几乎人人都承认了这一点,昔日的意识形态已经失效,对金钱的崇拜只可以充当短期的替代品,人们需要些别的,以为自己的工作与生活赋予意义。而一些关于精神世界的空洞讨论于事无补。我们不可能将基督教真正移植到中国,也不可能回到古代中国,复苏我们的祖先的价值观。指责一个社会缺乏什么是容易的,给出一个所谓的解决方案也并不难,但真正的改变却必须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你必须有一种充分的现实感,理解、同情这个社会的现状,试图改进它,并知道怎样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甚至不该进行如此宽泛的讨论。我越来越发现,我们的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单一性思维,妨碍我们建立一种健康、多元的价值观。那种浪漫主义的语调容易打动人,令人热血沸腾,却也容易导致我们对世界的简单化看法,并演变成莫名其妙的激进主义。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主题,把讨论的范围缩小到商业世界的对价值的渴求。商人群体对于宗教的热衷,除去盲从的成分以外,的确是因为集体性的精神资源的匮乏。在过去的三十年中,驱动今日中国商业世界形成的力量,主要来自于物质上的饥渴感,商人们往往是来自于社会边缘,被一种改变贫困的热望驱动着,开始了一场幸存者游戏,他们面临的是一个对新兴财富充满着不信任的社会环境,并深深的受制于政治力量的影响,进而发展出一种幸存者的商业哲学——人们用继续生存下去的疲于奔命,取代对于商业活动的意义的思考。当最初的饥渴感逐渐被满足之后,对于其中最杰出、最有成就的一些人来说,自我实现感与民族主义可能充当继续的推动力,伴随着中国进入世界舞台,它唤起的今日的自信和昨日的自卑,个人与民族的情感奇妙的混合在一起,它所提供的力量仍是强大的。但对于更广阔的商人群体来说,他们还需要一些新的价值观,来确信自己日常活动的意义,并给予自己不断的新的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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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茉莉花啤酒城,是江阴城中的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像所有的中国城市一样,这里有着各式欧陆风情和美国风格的餐厅与住宅,人们会在电话里相约在“枫丹白露”吃饭,在桌上摆满了清蒸鱼、大闸蟹与清炒豆苗之后,还会上来一道牛排,人们想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
但是这座啤酒城不同,它的地板、桌子还有啤酒,甚至大厅里的空气,没有一点赝品的气息。它显示了它的建造者的确既了解江苏的茉莉花和也热衷于慕尼黑的啤酒。
“你一定要去喝啤酒”,在前往江阴之前,曹克波叮嘱我。他是人群中的少见因子,他能轻易的赢得别人的信任,用热情感染周围。他37岁了,看上去却像一个突然长大的儿童,笑起来手舞足蹈,他似乎对谁都心无介蒂,但是谁也无法忽略他谈话中的洞见和广博见闻。
他是这个啤酒城的修建者,正式的身份是江阴市模塑集团的副董事长。这家公司是他的父亲曹明芳在1984年创办的,它当时名叫“江南模具塑化有限公司”公司,是江苏省第一家中外合资的乡镇企业,它最初的产品包括彩色工艺蜡烛、塑料花等。1988年,因为开始为上海大众的桑塔纳轿车生产保险杠,这家苏南的小企业抓住了过去20年中世界经济的两个重要的潮流:外包改变了全球产业的格局,中国的经济崛起(汽车制造业是其中主要的推动力之一)。
如今,那家最初以32万美元开始创业的小工厂,变成了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配件生产商之一,合作伙伴是全球最富盛名的汽车公司——通用、宝马、雪铁龙、大众……
“不怕吃苦,不怕吃亏,多做一点点”,曹克波谈到了他的父亲给这家公司奠定的商业哲学。像过去三十年中兴起的很多中国企业一样,是多年的饥饿感催促了曹明芳的商业冒险,这种饥饿感既包括上物质上、也包括自我才能的实现。伴随着企业的成长,那种长期被压抑的中国商业精神也复苏了。对于苏南这种具有漫长的经商传统的地区来说,勤奋、节俭、遵守信誉、灵活性从来就是商业精神中的一部分。尽管人们会习惯性的说传统中国的“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但到了明清两代时,商业已从长期的不信任中慢慢摆脱出来。一个显著的事实是,长期以来,江南既是文化中心又是商业中心,儒生与商人之间的角色经常是相互置换的。这种变化在20世纪加速了,距离江阴不远的南通,它在20世纪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张蹇,似乎毫不费力的从一位前清状元变成了一位伟大的民国实业家。
对于曹明芳的一代人来说,与其说他们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不如说他们被中断的传统重新嫁接起来。而对于曹克波一代来说,如何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则更充满了诱惑。
“我们不仅要全球化,还有全球化+”,他谈起了最近参加的约翰·桑顿在清华大学的“全球领导力”的班级。他相信现在的中国企业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全球化第一次使中国企业有机会整合全球资源。“不怕吃苦,不怕吃亏,多做一点点”的曹明芳式表达,变成了曹克波口中的“勤奋、包容、持续改进”。1989年, 20岁的曹克波前往德国半工半读,他既在车间里的一名工人,也是马堡大学的一名工商管理硕士。这是曹明芳的方式,作为这家企业注定的继承人,曹克波在中学暑假时,就在父亲的工厂里实习,体验其中的辛苦与快乐。从德国归来的曹克波确信,他可能将德国人的严谨、理性与技术创新,与中国人在商业活动中展现的惊人的灵活性与整体感,结合到一起,而这种结合将可能使中国企业成为世界商业的领导者。
为家族企业的延续,成为世界级的领导者,是曹克波一刻不停的工作的驱动力之一,同时,他也期待商业活动能为更广阔的社会变革提供某种帮助。比起那座平移自慕尼黑的啤酒城,真正令他骄傲的是两年前他和朋友们在德国的杜塞尔多夫市兴建的“中国中心”,他试图将中国的文化、艺术、食品、音乐展现在欧洲面前。
曹克波对于父辈价值观的继承,与他的雄心勃勃、开放性,对于每一项日常工作的执着,像是为中国正处于断层期的中国商业伦理提供某种启发。人们会习惯性的说,是清教伦理为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提供了精神动力,但事实上,如果你耐心观察中国近代的商业史,你会发现类似的价值观也同样存在。在马克斯·韦伯框架中,勤奋与节俭是资本主义最重要的两项品质,也同样在中国文化中至关重要。
中国商业中太多的投机主义、太多的自满,缺少根本性的驱动力,因为商业环境缺乏可期待性。有时候,与权力的关系、或是一次恰好的投机,可以将一个人迅速推到中心的位置,这种成功,不是源自与艰苦的努力,不是源自对于商业活动的真正的热爱与尊敬。同时,这些暂时的成就又是多么脆弱,它可能再度被权力剥夺,或是因为一次社会动荡,甚至是政治的改变,而变得一无所有,生活在中国的商人们,总是被各种政治、社会的不确定性所困扰,他们缺乏继续拓展的激励,值得理解。商业伦理的建立,必须借助与政治、法治与文化对应的改善。
曹克波的价值观的建立,得益于苏南的商业传统,江阴市的亲商业姿态,父子传统所带来的稳定性(在中国,家族传统一直是对抗社会动荡的最有效的方式,至今似乎仍是),还有他对于西方价值观的理解。它们都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我们期待的商业伦理。真正的商人,不仅仅是将商业活动视作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这些行为应该来自于你内心的召唤,你在每一项决策、每一台的机器的改进中、每一次对员工的培训中,都得到了某种深深的满足感,都是拓展你的生活意义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