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闲评
Tuesday, September 18, 2007
  剖析一场达沃斯讨论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博主康云峰
2007年9月18日 星期二

“中西交流”,顾名思义,就是中国人与西方人进行交流。可是,这一活动说来容易,做来难。诚恳而深入的中西交流,古今中外实属罕见。有人说,问题在于风俗文化的不同;还有人给问题涂上“政治色彩”,说中国的社会主义、西方的民主主义对人民的思想发挥深远的作用,从而构成双方的交流障碍。我认为,问题未必如此严重,往往不过是交流方式不同而已。

对此,上周在辽宁大连举行的达沃斯经济国际论坛(Davos World Economic Forum)可以作为确凿的实例。即便达沃斯讨论的正式讨论有关国际性的课题,对那些来自世界各国的政治、企业、学界人物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意思,不如在走廊上忙碌,交换名片、聊会天儿。但是,此次在大连,由Forbes杂志亚洲编辑Steven Chandler主持的一场讨论却令人瞩目,主题为 “中国的软实力”。嘉宾由三位中国人、两位美国人构成,其中最有名的是《世界是平的》的作者兼《纽约时报》记者Thomas Friedman先生。Friedman的出席引起了观众的高度关注,尤其是中国记者不厌其烦地争夺了话筒向他提出问题。

讨论一开始,以左翼思想著称的Friedman,竟然大声夸张冷战后美国的庞大实力及其充当“世界警察”的重要角色。现任中国进出口银行行长的李若谷先生,显得不以为然。他愤慨地反驳说,美国的实力够大了,为什么还要当作世界警察?李先生还斥责说,美国滥用外力以强加伊拉克走向民主之路,而不用“软实力”。他认为,最能用 “软实力”的国家就是中国,因为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有了《孙子兵法》之类的战术著作,为后代留下了千古不朽的智慧。他还说,中国政府的外交关系,就是以这种传统的 “软实力”为主。李先生的话,掀起轩然大波,中国观众拍手喝彩,西方观众则不声不响默默坐着。

后来,主持人Chandler表示,与颇具“软实力”的美国公司相比,中国大企业的董事不常受到外国记者的采访,因而对其公司的业务透明度不够了解。他用英语向一位中国嘉宾发问:“作为大公司的董事,您一年几次受到外国记者的采访?” 那位董事不敢正面回答问题了,而像历史教授一般用汉语讲述古代中国灿烂辉煌的“软实力”文化,最后才说他每年“无数次”与外国记者会见。Chandler 反驳说:“‘无数次’是不可能的,请您具体说,最后一次与外国记者会见是什么时候?” 那位董事说,他前一天就跟许多外国记者进行访谈。Chandler说:“那么,您这种行为大概没有代表性。” 那位董事听到这句话,肯定不高兴了。

从上述的对话可以看得出,这场讨论的气氛不理想。问题何在?表面上,就是中美双方在政治、文化上有所分歧。Friedman先生自以为是地夸大美国实力,而中国嘉宾在“国学热”的影响下则过于歌颂中国传统文化的功绩,并且尖锐地批评美国的外交策略。

不过,据我说,问题未必在于此,而由交流方式的不同所导致的。其一,嘉宾坐成一排,面对观众;据我所知,中国人宁愿面对面地坐着,或者坐成圈,而并不喜欢坐成一排,从而中国嘉宾感到稍微拘束一点。

其二,主持人不恰当。Chandler先生不会讲中文,又不了解中国人交谈的准则。他提问题直言不讳,而不用委婉而柔软的语气,从而得罪了中国嘉宾。

其三,嘉宾进行交流的目标不同。一个在德国生活几年的中国留学生曾经告诉我,中国人在交谈中“以和为贵”,呈奉着“能忍则忍,能让方让”的准则,而西方人则 “以我为尊”,认为“该争就争,该闹就闹”。对这场达沃斯讨论而言,这种说法比较恰当。Chandler和Friedman以为当众讨论“软实力”的课题,目标应该是“中西争鸣”,所以他们说话直截了当。中国嘉宾则认为,讨论的目标是嘉宾交换意见、互相表示尊严,而不要“高谈阔论”。结果,李先生一听到 Friedman的意见,大致不喜欢他的语气,因而愤愤不平地反驳了。同样,那位中国董事也不喜欢Chandler的语气,因而支吾其词,没有给 Chandler说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值得一提的是,Chandler向负责联合国经济社会事务的沙祖康先生提问,温家宝为何在演讲里每次都一股脑儿地重复“和谐社会、科学发展”这些理念?沙先生的回答出乎意料,说国家领导人的演讲原则,即说话严谨,千万不要随意炒作,不然会产生严重的误会。他补充说明,在中国,领袖不要自夸,因为不需要说服别人。我想,沙先生的发言,可能是全部讨论最深刻的,因为能够进一步表达中西之间的交流方式不同的一些问题。

最后,达沃斯讨论讨论不成功的另一原因,就是中西嘉宾对“软实力”的理解不一致。中国嘉宾一概用中国传统文化以阐述中国“软实力”,而Friedman则将现代“硬实力”与“软实力”混合起来。显然,嘉宾所谈到的“软实力”不止一种形状。也许,沙先生的意见最正确,说这一概念原来由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在(Joseph Nye) 1980年代末提出,因而属于西方思维,而不适合中国的国情。

如“软实力”一般广泛应用的概念,往往模糊不清,确实能给说话者设置语言陷阱。我再来举一个比较恰当的例子。所谓的“民族”,此词在德国和中国稍有不同的含义。由于纳粹党三四十年代对犹太人、少数民族的罪恶累累,德国民族的历史抱负沉重,使“民族”的语境在德国人的心目中非常敏感。因此,如果中国人说“德国人是个伟大的民族”,肯定会让一些德国人感到难受。那么,“民族”在中国恰恰相反,可能意味着“56个民族、56枝花”的多民族文化,或者作为“国民”的同义词。有意思的是,以赫尔德(Herder)、费希德 (Fichte)为代表的德国浪漫主义者,于十八世纪首次着力提倡“民族精神” (Volksgeist)。后来,“民族精神”在某程度上启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与雏形的爱国主义融为一体,民国时期极为流行。在二战后的德国,浪漫主义的“民族精神”则深受知识分子的抗议。从此可见,“民族”在两国有着各异的含义。

总之,中西交流并不简单。我们要是想深入地探讨这一问题,除非态度开放、视野开阔,才能取得收获。通过达沃斯讨论的实例,恳切希望激起读者好好琢磨琢磨中西交流。我相信,我们可以找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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