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30, 2008
如何祝賀五十九周年國慶？
2008年9月30日
文﹕馬家輝
【明報專訊】明天國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9周年，公元2008年，這或是，自「新中國」出現以來，其中一個最讓人情緒曖昧的年頭。
「曖昧」兩字本身便頗為曖昧，明明以「日」為旁，理應意喻光明清朗，但分別加上了「愛」和「未」，立即由清轉昏、由明化淡，帶出了不清不楚的朦朧感覺。這兩個字一看去，僅就視覺而言，已經充滿曖昧，這正是漢字的美感特色，可讀、可聽、可觀、可賞，簡直像水墨畫般的視覺藝術。
2008年當然是曖昧的一年，尚未過完，多宗舉世矚目的悲喜劇輪番發生，像冰與火、天與地、日與月，交換撞擊而令有覑塵土飛揚的失落和光環朗照的喜氣。先是四川地裂，生靈塗炭，在天災哭聲的背後有覑人禍的魔影在哈哈獰笑。繼而有北京奧運，百年圓夢，中國人把史上最壯觀奢華的開幕式和最耀眼璀璨的金獎牌呈現於世人眼前。但接下來是奶粉含毒，禍害全球，幾乎令全世界的人都對「中國製造」四字不再抱持任何信心。再往下，是前兩天的神七升空，宇宙漫步，中國人把足印懸空踏在無垠星河的新疆土地領域上。如斯交替，宛若陰陽互換，黑之後是白，白之後是黑，黑白相生相匬，徹底符合了中國千年的太極象徵，彷彿冥冥中已有古人替中國前景下了詛咒或作了預言，如此魔幻，如此寫實，如此拉丁美洲，如此馬奎斯《百年孤寂》。
值此曖昧年頭，很難不令人再次聯想到狄更斯《雙城記》裏那句被引用得早已讓人聽膩的卷首名言﹕「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It was the best of times，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其實若要引文喻意，應該索性引述整段而非單句，否則便不夠力量；如果用一句話已足總括一個時代，狄更斯便不會多費筆墨寫出一個段落了。狄更斯可不是笨蛋。
這個段落是這樣說的﹕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紀元，那是懷疑的紀元；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黯啞的季節；那是充滿希望的春天，那是失落重重的寒冬；我們擁有一切於前頭，我們一無所有於前頭；我們全部直奔天國，我們全部下墮地獄；長話短說，那時跟當下竟是非常相似，以至於某些最喧鬧的權威堅持用最極端的形容詞來描述它，說它好，是最極端的；說它不好，也是最極端的。」
狄更斯為什麼用一個曖昧的段落為整部動人的小說定調？顯然是為了提供一個行動的背景，替故事主人翁的抉擇注入意義。是的，抉擇，意義。假如時代氛圍清平明朗，一切有規有矩，一切有方有則，一切行動便可依據規矩方則而行，所謂「個人的抉擇」，看似「自由」，但骨子裏其實只是順應環境而行，沒法由於抉擇困難而顯露出特殊的意志和突破的貢獻；反之，唯有在最曖昧的年代裏，明暗混沌，正邪紛亂，一個人的是非抉擇才最不容易堅持，卻亦才最具有價值。狄更斯把時代的矛盾都刻劃在前頭了，因此接下來的捨生取義情節才被賦予意義，英文就是make sense，時代造就了英雄，英雄借用了時代，因此男主角在走上斷頭台時能夠釋然地說﹕「我現在做的比我所曾做過的事情都美好百倍，我所將獲得的休息都比我所曾知道的甜美百倍。」
如果《雙城記》對當代中國人，尤其當代中國領導人，能有什麼啟示，那必應指向曖昧時代的勇敢抉擇。立國59年，再恐怖的災難也經歷過了，但從沒像今年般在短短的時間內同時面對最黑暗的與最榮耀的，黑暗的惡事令人憤怒，榮耀的光環讓人自豪，在這樣的年代裏，中國領導人應該懷抱最大的改革信心來面對最大的改革挑戰，因為憤怒的人民就是你們的最強大的兵馬，因為光環的照射就是你們的最大的蔭護。若說美好，北京奧運和神七升空都只是美好的開端、關鍵的開始，有了這些成就，人民便會相信，只要你們願意去做、有心去做，你們一定可以做得到，你們應該義不容辭地運用這些美好去為人民創造他們真正需要的美好、更多的未來美好，而不應只是用這些美好來掩蓋已經發生的醜陋、正在發生的醜陋、還極有可能出現的更多更大的醜陋。
這是個曖昧的年代，但其實即使不由狄更斯和他的《雙城記》提醒，任何人都可猜想曖昧的年代往往是最宜於改革的年代，由中央開始，由體制開始，唯有當中國人領導人敢於作出最美好的改革抉擇，才是對59年國慶的最偉大的尊敬。
說回曖昧中的光明。楊利偉登上了天空，翟志剛漫遊了天空，就中國的太空探險史而言，都是「中國第一人」。
但我早於5年前寫過一段筆記，指出若從更「政治正確」的角度看，其實大可把毛澤東捧在楊利偉和翟志剛前面，讓他也跟「中國第一」沾點邊。事緣話說1993年 10月8日，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成功發射了一顆科學探測與技術試驗衛星，衛星之內，順帶搭載了一些各具意思的紀念品，包括金小佛兩尊、首日封3000個、金戒指、傳呼機、電腦磁片等等，其中特別惹人注目的是一枚毛澤東紀念章，該章由純金打造，圓形，直徑10公分，鑲滿鑽石，由一家北京房地產公司捐獻，為的是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
斯時也，媒體採訪、新聞追報，偉大主席毛澤東在鎂光燈下威風凜凜地搭衛星上太空，成為衝出地球的「中國第一人」，可惜的是，美中不足的是，衛星原定於運行8日後返回地球，卻因技術障礙，整整在無垠太空裏失控飄盪了900多個日子才墜落地球而跌個粉碎。
然而不以成敗論英雄，毛澤東仍是中國航天事業的始創者，他遠於1958年已因眼紅蘇聯而對周恩來感嘆一句「我們也要搞個人造衛星」，其志之高，不問可知。此外，亦是在1958年，12月21日，毛澤東眼見江南一帶蚊禍嚴重，忍不住寫了一首打油詩鼓勵同志努力滅蚊﹕「人類而今上太空，但悲不見五洲同；愚公盡掃饕蚊日，公祭毋忘告馬翁。」馬翁者，馬克思也，非馬家輝也。談滅蚊而不忘以太空為引，其念茲在茲者何也，不問自明。
5年前是毛澤東誕辰110周年紀念，楊利偉當年成為首位進入太空的中國人，民心沸騰，有中國大學生撰詩以記﹕「神舟五號遊太空，祖國人民慶大功，黨的領導來引航，中華振興屈指中。社會主義辦大事，航天偉業攀高峰，美酒嫦娥賀雄業，九泉告慰毛澤東。」
今年的國慶大典，天安門廣場上，城樓下，應在毛澤東肖像前焚香念祭，並且燒送紙紮太空船一艘和太空衣一套，這必是在體制改革的抉擇以外，另一種對於國慶的最完美的喜賀方式。 ¶ 6:17 AM
文﹕馬家輝
【明報專訊】明天國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9周年，公元2008年，這或是，自「新中國」出現以來，其中一個最讓人情緒曖昧的年頭。
「曖昧」兩字本身便頗為曖昧，明明以「日」為旁，理應意喻光明清朗，但分別加上了「愛」和「未」，立即由清轉昏、由明化淡，帶出了不清不楚的朦朧感覺。這兩個字一看去，僅就視覺而言，已經充滿曖昧，這正是漢字的美感特色，可讀、可聽、可觀、可賞，簡直像水墨畫般的視覺藝術。
2008年當然是曖昧的一年，尚未過完，多宗舉世矚目的悲喜劇輪番發生，像冰與火、天與地、日與月，交換撞擊而令有覑塵土飛揚的失落和光環朗照的喜氣。先是四川地裂，生靈塗炭，在天災哭聲的背後有覑人禍的魔影在哈哈獰笑。繼而有北京奧運，百年圓夢，中國人把史上最壯觀奢華的開幕式和最耀眼璀璨的金獎牌呈現於世人眼前。但接下來是奶粉含毒，禍害全球，幾乎令全世界的人都對「中國製造」四字不再抱持任何信心。再往下，是前兩天的神七升空，宇宙漫步，中國人把足印懸空踏在無垠星河的新疆土地領域上。如斯交替，宛若陰陽互換，黑之後是白，白之後是黑，黑白相生相匬，徹底符合了中國千年的太極象徵，彷彿冥冥中已有古人替中國前景下了詛咒或作了預言，如此魔幻，如此寫實，如此拉丁美洲，如此馬奎斯《百年孤寂》。
值此曖昧年頭，很難不令人再次聯想到狄更斯《雙城記》裏那句被引用得早已讓人聽膩的卷首名言﹕「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It was the best of times，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其實若要引文喻意，應該索性引述整段而非單句，否則便不夠力量；如果用一句話已足總括一個時代，狄更斯便不會多費筆墨寫出一個段落了。狄更斯可不是笨蛋。
這個段落是這樣說的﹕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紀元，那是懷疑的紀元；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黯啞的季節；那是充滿希望的春天，那是失落重重的寒冬；我們擁有一切於前頭，我們一無所有於前頭；我們全部直奔天國，我們全部下墮地獄；長話短說，那時跟當下竟是非常相似，以至於某些最喧鬧的權威堅持用最極端的形容詞來描述它，說它好，是最極端的；說它不好，也是最極端的。」
狄更斯為什麼用一個曖昧的段落為整部動人的小說定調？顯然是為了提供一個行動的背景，替故事主人翁的抉擇注入意義。是的，抉擇，意義。假如時代氛圍清平明朗，一切有規有矩，一切有方有則，一切行動便可依據規矩方則而行，所謂「個人的抉擇」，看似「自由」，但骨子裏其實只是順應環境而行，沒法由於抉擇困難而顯露出特殊的意志和突破的貢獻；反之，唯有在最曖昧的年代裏，明暗混沌，正邪紛亂，一個人的是非抉擇才最不容易堅持，卻亦才最具有價值。狄更斯把時代的矛盾都刻劃在前頭了，因此接下來的捨生取義情節才被賦予意義，英文就是make sense，時代造就了英雄，英雄借用了時代，因此男主角在走上斷頭台時能夠釋然地說﹕「我現在做的比我所曾做過的事情都美好百倍，我所將獲得的休息都比我所曾知道的甜美百倍。」
如果《雙城記》對當代中國人，尤其當代中國領導人，能有什麼啟示，那必應指向曖昧時代的勇敢抉擇。立國59年，再恐怖的災難也經歷過了，但從沒像今年般在短短的時間內同時面對最黑暗的與最榮耀的，黑暗的惡事令人憤怒，榮耀的光環讓人自豪，在這樣的年代裏，中國領導人應該懷抱最大的改革信心來面對最大的改革挑戰，因為憤怒的人民就是你們的最強大的兵馬，因為光環的照射就是你們的最大的蔭護。若說美好，北京奧運和神七升空都只是美好的開端、關鍵的開始，有了這些成就，人民便會相信，只要你們願意去做、有心去做，你們一定可以做得到，你們應該義不容辭地運用這些美好去為人民創造他們真正需要的美好、更多的未來美好，而不應只是用這些美好來掩蓋已經發生的醜陋、正在發生的醜陋、還極有可能出現的更多更大的醜陋。
這是個曖昧的年代，但其實即使不由狄更斯和他的《雙城記》提醒，任何人都可猜想曖昧的年代往往是最宜於改革的年代，由中央開始，由體制開始，唯有當中國人領導人敢於作出最美好的改革抉擇，才是對59年國慶的最偉大的尊敬。
說回曖昧中的光明。楊利偉登上了天空，翟志剛漫遊了天空，就中國的太空探險史而言，都是「中國第一人」。
但我早於5年前寫過一段筆記，指出若從更「政治正確」的角度看，其實大可把毛澤東捧在楊利偉和翟志剛前面，讓他也跟「中國第一」沾點邊。事緣話說1993年 10月8日，酒泉衛星發射中心成功發射了一顆科學探測與技術試驗衛星，衛星之內，順帶搭載了一些各具意思的紀念品，包括金小佛兩尊、首日封3000個、金戒指、傳呼機、電腦磁片等等，其中特別惹人注目的是一枚毛澤東紀念章，該章由純金打造，圓形，直徑10公分，鑲滿鑽石，由一家北京房地產公司捐獻，為的是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
斯時也，媒體採訪、新聞追報，偉大主席毛澤東在鎂光燈下威風凜凜地搭衛星上太空，成為衝出地球的「中國第一人」，可惜的是，美中不足的是，衛星原定於運行8日後返回地球，卻因技術障礙，整整在無垠太空裏失控飄盪了900多個日子才墜落地球而跌個粉碎。
然而不以成敗論英雄，毛澤東仍是中國航天事業的始創者，他遠於1958年已因眼紅蘇聯而對周恩來感嘆一句「我們也要搞個人造衛星」，其志之高，不問可知。此外，亦是在1958年，12月21日，毛澤東眼見江南一帶蚊禍嚴重，忍不住寫了一首打油詩鼓勵同志努力滅蚊﹕「人類而今上太空，但悲不見五洲同；愚公盡掃饕蚊日，公祭毋忘告馬翁。」馬翁者，馬克思也，非馬家輝也。談滅蚊而不忘以太空為引，其念茲在茲者何也，不問自明。
5年前是毛澤東誕辰110周年紀念，楊利偉當年成為首位進入太空的中國人，民心沸騰，有中國大學生撰詩以記﹕「神舟五號遊太空，祖國人民慶大功，黨的領導來引航，中華振興屈指中。社會主義辦大事，航天偉業攀高峰，美酒嫦娥賀雄業，九泉告慰毛澤東。」
今年的國慶大典，天安門廣場上，城樓下，應在毛澤東肖像前焚香念祭，並且燒送紙紮太空船一艘和太空衣一套，這必是在體制改革的抉擇以外，另一種對於國慶的最完美的喜賀方式。 ¶ 6:17 AM
